一颗棠梨糕

不写甜饼。

与妻书【一发完】

*十里长歌,千里送魂

*正剧AU





01/


沈巍的书桌抽屉里,有一封信。





02


赵云澜其实从来不会去翻沈巍的东西,这次是他在家写备忘录找不到笔,电话那头说的又急,情急之下拽了沈巍的抽屉想看看有没有备用的中性笔,就看见一摞码的整整齐齐的A4纸下面,压着一张明显不是A4纸的东西。


那是一角暗黄色的牛皮纸,看起来好像还略有厚度。


赵云澜想都没想就把它抽了出来。


居然是个信封,看起来还有些陈旧,不像是最近才写的东西。


赵云澜把信封反过来,信封的背面是用隽秀的行楷写着的几个字,“吾妻亲启”。


信是已经拆开的,赵云澜从拆开的地方把里面的信抽了出来,展开信纸,他的目光落在信纸的左下角落款处,赫然写着:沈。


沈巍这兔崽子,居然是娶过老婆的吗!





03/


与妻书:


绾黛吾妻,见字如面。


若见此信,业已亡故。


节哀。


成婚三载,卿知余心属他人,仍里外操持家务、孝顺父母,实在感激,若有来生,必将报答。


故人已去,望卿珍重,择一良人再嫁,愿余生多欢喜。


绝笔。


沈。





04/


沈巍顶着大风慢步在漫天风雪中艰难前行着,这是个寒冬。


临安大概有三十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


正值乱世,又是个大旱大涝颗粒无收的年份,临安城外出现了大量灾民,民不聊生。


沈巍怀里暖烘烘的,他感觉胸前被触感柔软的东西蹭来蹭去。他把包裹严密的外袍掀开一条缝,顺着光亮往里看去——怀里的孩子睡得香正香,瘦削又脏污的小脸正紧贴着他的胸口汲取温暖。他屈起手指伸进衣服里蹭了蹭孩子的鼻尖,他生来体寒,又顶着风雪走了许久,手上已经没了知觉,孩子被手上的温度激到,瑟缩着打了个冷颤。


沈巍赶快把手拿出来,重新紧了紧裹在外面的厚重黑袍。他看了看前面被风雪迷蒙的看不清的路,默默叹了口气,重新把怀里的孩子往上托了托,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05/


城隍庙都被流离失所的乞丐占领了,沈巍抱着孩子走了很久,久到他觉得胸口的温度要烧起一团火了,才在城外山上找到一个可以遮风避雪的小庙。庙里供奉的神像大概是因为废弃太久,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神像上的色彩剥落,斑驳的不成样子,沈巍替神像清扫了灰尘,虔诚的拜了一拜。


做完这些后,他解下自己的披风铺在地上,把方才拜神像时胳膊攀至他脖子上的小孩轻轻掰下来放在铺好的披风上,又拎起披风的一角,把熟睡的孩子盖的严严实实。他的衣服来自黄泉下千尺,虽是薄薄一件儿却抵的了任何人间的严寒酷暑,孩子窝在温暖的衣服里,渐渐把蜷成一团的身子舒展开来。


沈巍单膝跪地摸上小孩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几乎要把他早没知觉的手瞬间融化,他烫着似的缩回手,对眼前这个危在旦夕的幼小生命不知所措。


眼下大雪封山,哪怕城中也别想找到郎中,沈巍虽为斩魂使,但他也不是万能的,他治不好眼前的这个小家伙,甚至连一口吃的,一口水都没法给他。


其实自己不应该救他——沈巍匆匆从黄泉之下赶到钟馗庙的时候,一群饥不择食的乞丐正在神灵面前行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行凶恶之事,孩子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并没有激起这些人的同情心,饥荒的年代,人人想的都是如何能苟活于世,所以任何可以用来果腹的东西放在眼前的时候,谁还在意这到底是个畜生还是条人命呢。


孩子在钟馗神像面前的哭喊如洪钟般在地府响起的时候,沈巍正在阎罗殿听秦广王陈述最近新收的一个恶鬼的生平。他表情淡淡的侧耳听了一下孩子的哭喊,孩子哭喊的画面就通过神力展现在了他脑海里。他在地府久了,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因果轮回,哪怕残忍也不能随意打破,正好孩子正被乞丐用破布掩住口鼻,只剩几声沉闷的气音,他埋头理了理袖口,用他温润的嗓音问道,“方才没听清楚,那恶鬼是怎样?”


秦广王嘴还没张开,沈巍脑海里再次闪过那个画面,晃神之间他的天眼看到了,那个挣扎着只剩了一口气的小孩,肩上缺了一簇魂火。


等秦广王那笨重的嘴张开了,就看见一身黑的斩魂使大人瞬间消失在了自己面前。


沈巍要救他。





06/


沈巍大概已经有好久不再关注昆仑的转世了。


坚持了千百年的事情,他竟突然觉得是些无用功了。最开始的时候,昆仑的每一世他都会去刻意留意,无论是富家公子也好还是平民百姓也好,他看着他攥紧拳头来到世界上,又两手一松与世长辞,他有七情六欲,也经历生老病死,这些东西是沈巍替他选择的,沈巍自己总是不能看淡,他看见昆仑受委屈,恨不得把这世上欺负他的人杀光了给他陪葬。他看不得,索性不看了,昆仑转世几回,对他来说不过须臾,他一边惦记着,一边忍着假装漠不关心。


他凭空出现在钟馗庙前,上前一脚踹翻了带头的那个乞丐,弯腰把地上快窒息的孩子捞起来抱在怀里,脚下的乞丐嘴里叫嚣着叫他不要多管闲事,却在沈巍冷漠的极富杀伤力的眼神中一步步向后退去。沈巍没说什么,转身抱着小孩走进风雪之中,留下一个黑色的背影。


沈巍又摸了一下孩子的脸蛋,他烧的很厉害,脸颊都烧的绯红,方才挣扎着求生耗尽了所有力气,现在正虚弱的很。


沈巍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左肩,那处缺了一簇魂火,但他并不能通过这缺失的一簇火苗来判断这个小孩是不是昆仑,毕竟左肩魂火的缺失并不算昆仑的专属,很多天生命格不稳的人,也都有可能丢失肩上的火,这小孩现在的悲惨境况,说他命格不稳也不无可能。他断定不了这个小孩的肉体凡胎里藏着的到底是不是昆仑的神魂,但是现在,无关昆仑,天道是他打破的,他便要救到底。


他去庙外面的捧了一簇雪来,放在手心里捂化了,冰凉沁骨的雪水浸润着他的手,沈巍胡乱在衣袍下摆擦干净手,然后把冰凉的手覆在孩子的额头上,反复几次之后他好不容易暖过来的双手再次的被冻得通红,他关节不太灵活,手指僵硬的屈着。


热度并没有降下来,沈巍想着是不是孩子太虚弱的缘故,他把他抱进怀里,把刚刚捂化过雪水的手指点在孩子苍白干裂的嘴唇上,雪水顺着他的手指淌下来,慢慢的浸润了孩子的嘴,他在朦胧中咂了咂嘴,含住了沈巍的指尖。


沈巍行走世间千百年,第一次照顾一个脆弱的生命,他那颗沉寂万年坚如寒冰的心和刻意垒砌的冷漠疏离就这样轰然崩塌。 


他搂紧了怀里的小孩,把手指放进了自己的嘴里,露出懵懂孩童眼神,嘴上却狠戾的用独属于鬼王的尖牙咬破了指尖,指尖上霎时渗出鲜红的血珠,沈巍的舌碾过牙尖,铁锈的腥咸味在他的味蕾上蔓延开来——血算不上什么好吃的东西,但是眼下这个情况,也是救命的良药。


沈巍把手指递到孩子嘴边,小孩出于本能的抗拒这股腥味,却被沈巍禁锢住动弹不得,手指上的血不多,沈巍努力用拇指掐着往外挤,血珠缓慢的渗出,流进孩子的嘴里,孩子适应了这个气味便不再闪躲,小嘴轻轻的含着沈巍的手指,贪婪的汲取生命之源。


沈巍的血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偏凉,小孩喝下去之后体温也跟着降了些许。沈巍重新把披风给他裹紧,把他安置在地上的草窠子里,转身去外面弄雪水。


他蹲在庙外捧起一捧雪的时候,正看见远处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正顶着呼啸的风雪往庙的方向走过来。沈巍愣了一下,没想到能在这样的风雪天看到其他寻找遮蔽所的人,沈巍顾不上拢在手里的雪,怔怔的看着远处的人越走越近。


黑衣人经过他身旁的时候轻轻顿了一下,然后径直走进了庙里。沈巍想到庙里躺着的孩子,迅速丢下手里结成冰晶的雪块,急急忙忙的跑进庙里,一把把地上的孩子捞起来抱进怀里,一脸警惕的看着在角落里坐下来的人。


那人不知从哪摸了一壶酒出来,正一口一口喝着,余光瞥见沈巍警告性意味十足的动作,默默垂下眼,幽幽的开口,“赶路,借宿一晚,不介意吧?”


沈巍并不擅长同人打什么交道,只是轻轻的颔首,抱着孩子转身除了庙门。


“他发了高热,外面寒,别带出去了。”


沈巍的前脚刚刚迈出庙门,那人又在身后开口,沈巍顿了一下,转身看他。角落里的人扬了扬手里的酒壶,“过来。”


沈巍并不想信任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但是眼下的情况,他也没得选择。


他把孩子抱到那人眼前,轻轻拨开披风给他看孩子的脸,黑衣人伸手摸了摸,然后从沈巍怀里把孩子接过来——他解开裹着孩子的披风,然后从雕花的酒壶里倒出来一点点酒,轻轻的揉在了小孩的手心里,沈巍蹲在旁边呆呆的看着,突然被那人呵斥了一声。


“看什么,快给他揉脚心。”


沈巍笨拙的学着他的样子倒了酒在手心上,搓热了之后揉在孩子的脚心,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庙里除了风雪的呼啸声就只有手脚摩擦的声音,他们交替着去拿那个酒壶,时不时的给孩子整理一下盖在身上的披风。


“你儿子?”


沈巍愣了一下,低下头回答,“路遇之人罢了,恰巧救了他一命。”


黑衣人不置可否的低下头,沈巍又问,“今日蒙您相助,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来日必将报答。”


黑衣人还是没说话,半晌才淡淡道,“烧退些了,你把他盖好,别再着凉了——无名无姓之人,报答就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


沈巍把原本让孩子躺的草窠子腾出来让黑衣人睡的舒服些,自己把孩子拢在怀里用体温暖着他,折折腾腾到了后半夜,孩子的高热才将将退下去。沈巍抱紧了孩子睡的安然,睁眼的时候天光大亮,看看草窠子上留了一块干粮,黑衣人大概已经走了多时了。沈巍低头看缩在自己怀里的孩子,嘴角不自觉的漾起一抹笑容。


孩子的父母都死于饥荒,他不过两三岁的光景,没有亲人,只能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沈巍若是不要他,他即便是活下来也是个沿街乞讨的小乞丐。


他想起来收留自己的昆仑,千年之前,昆仑默许了这个油盐不进的小家伙留在了自己身边,悉心教化,用心疼爱,才有了现在的沈巍——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昆仑,既然自己救了他,便收留他到底吧。





07/


一直到中午小孩才幽幽转醒,沈巍看着小孩眨巴眨巴眼睛,又因为阳光刺眼轻轻偏过头,沈巍轻轻伸手替他遮住眼睛,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小孩眯着眼睛半天,终于适应了中午的强光,好奇的眨着眼睛看沈巍,沈巍在这千百年之间早就不再是曾经那个直白到露骨的小鬼王了,他在这样不加遮掩的灼热目光中轻微的红了脸,不自在的咳了几下。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只是兀自眨巴着眼睛看他,顺便把手指塞进了嘴里。


沈巍大概还没有问人话的时候吃过瘪,地府里那些凶神恶煞的饿鬼见了他不敢不说实话,他第一次在一个小孩面前碰了壁,于是不甘心的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转了转眼珠,仿佛沈巍问的是比“你妈和你老婆掉水里你先救谁”还难回答的问题,他四处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再次低下头不出声音。


沈巍想到之前他在钟馗庙的哭喊,心说这小孩儿也不是个哑巴啊。他小心的跟他对视,便看出来了小孩眼中细微到不可察觉的恐惧,沈巍伸手拿了黑衣人留下的干粮递到他嘴边,小孩饿极了,接过干粮就塞进嘴里,他爱怜的抚了抚孩子的头,“慢点吃。”


小孩在他的抚摸下抬起头,他嘴里被吃的塞满,两颊鼓鼓的,湿润的眸子盯着他不放,终于在沈巍红着脸要别过脸去的时候,他含混不清的说了一句,“你真好看。” 


沈巍蹲在那里,闻言身型一震,回忆穿梭千年的混沌而来,在昆仑雪山上,他曾同样直白的对他的心上人说,“好看,喜欢你。”昆仑脸上带着了然的笑容,嘴上却用最轻佻的语气说着正经的话,“放肆。”他嘴角都噙着调笑的意味,却让懵懂的小家伙略带委屈的低下了头。


沈巍又揉了揉他头上有些过长的头发,小孩又开口道,“我不记得我叫什么了…”


烧糊涂了?


沈巍伸手试了试他额头,才放心下来,他于是耐心的问他,“你再好好想想?”


小孩咽下嘴里的东西,只是摇头。


沈巍抱他站起来,“那你便叫长安吧。”


小孩歪着脑袋看他,沈巍托起他的小手,郑重的一下一下点在他的手心,“沈长安。”


愿你一世长安。





08/


“长安,来!”


小孩呼啸着从远处冲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沈巍胸口被撞的生疼,却摸着小孩的发顶,轻声问他,“疼不疼?”


“沈巍你看!”


小孩兴奋的抬起手,给沈巍展示着他的战利品——一只蚂蚱被他捏着腿儿举了起来,蚂蚱徒劳的蹬着,浑身上下都绿的绝望。沈巍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快把人家放了,小孩捏在一起的两根手指轻巧的一松,蚂蚱恢复了自由,蹬了两下后腿在草丛里消失不见了。


“下次不能乱跑,知道了吗?”


冬去春来,寒冬里食物短缺,沈巍又不能把他带回地府,两人便在山上的庙里暂住。开春之后冰雪融化,他们便离开了山里,在临安城安静的巷子里置办了个小院子,春暖花开,巷子地方偏僻,外面空旷,杂草成丛,小孩撒了欢的跑出去玩,欢快的声音传遍整个巷子。


沈巍在屋里打扫屋子,侧耳听着外面忽远忽近的笑声,突然觉得自己在昆仑的身边了。


长安对沈巍无比信任,沈巍也不想骗他说他是自己的孩子,他们以朋友的平等身份相处,沈巍叫他长安,他也对沈巍直呼其名,除此之外,对于外面的人,沈巍严格要求他要懂礼貌,问好和称呼都不能含糊。


长安倒是个省心的孩子,他虽然爱玩闹,但是若是让他在书桌前坐下来,他也是真的能沉下心来读圣贤书。


他不曾跟长安透露过他到底是什么人,每次他要回地府办事的时候都是给长安一本书让他从头读到尾,然后他加快脚程,快去快回。长安向来听话,哪怕有时候沈巍给他的是些他完全看不懂的书,他困到一下接一下的打点儿也不会挪窝半步。


地府那边对他在人间养了个孩子这件事情自然是不敢说什么,明里暗里的也给过他们不少帮助,秦广王提过要不要查查这生死簿,看看这小孩儿底细干不干净,到底是养在三届共惧、至尊无二的斩魂使身边,还是知根知底些的好。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斩魂使低头理了理袖口,用他一贯清冷自持的声音答道,不必了。这些人各怀鬼胎,嘴上说着查查底细为了他好,实际上到底想查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阎王精,可他沈巍也不是任人摆道儿的傻子。


沈巍的眼睛淡淡扫过十殿阎罗,若有若无之间总觉得轮转王的眼神里飘过一丝的不自然和侥幸。




09/


长安的身体一直不好,大概是那次高烧落了病根,虽然也没到缠绵病榻的程度,却也是各种小病和汤药不断的,都说久病成医,长安久病,沈巍成医,所以他们的小院每到下午时分,就会准时飘出阵阵药香。长安很乖,再苦的药,为了不让沈巍担心,都只是憋着气一口闷下,然后再到沈巍怀里去撒娇的讨一块蜜饯。


沈巍每每抱着他的时候,总能想到昆仑曾经挑起自己下巴,轻轻柔柔落在额上的那个——小孩身子软,总能把身子蜷成一个难以想象的形状,沈巍突然觉得,除了昆仑,这个世上还能有其他能带给他温暖的东西了。


长安对沈巍非常依赖,这么小就没了亲人,又不像沈巍脱胎于天地从始至终如浮萍飘零,自然对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沈巍最大程度的信任和依赖。他晚上需要蹭在沈巍胸口睡觉,软软的发丝透过衣物刺的沈巍痒痒的,他轻轻的摸着孩子的头,嘴里轻轻的讲着一些来自远古的故事哄他入睡,长安最开始还瞪着眼睛听,没一会儿就打起瞌睡,他还要强撑着再听一会,头顶一下一下撞在沈巍胸口上,最后没了动静。


沈巍待他睡熟之后再把他从身上抱下来再床上放平,盖好被子再把被角掖的严丝合缝,坐在床沿上看他一会。他到底是不是昆仑的转世沈巍也说不准,他也知道地府那些家伙定然是查过生死簿和轮回盘,只是他明确的说了不想知道,他们也不好作祟就是了。


若是知道了这小孩真的是昆仑,神农那个老狐狸留下来监视他的那些妖魔鬼怪定是要出来作祟找麻烦的,他现在只希望长安能平安长大,一世无忧——千年来跟地府的恩怨算计与他无关,沈巍也没想过要因为自己救过他而把自己的麻烦带到他身上去。


他轻轻摸了摸长安圆鼓鼓的额头,理了理他额前的碎发,然后替他掩上门。





10/


沈巍并不知道长安多少岁了,所以只能把他救下他的那天算作他两岁。


一转眼沈长安就三岁了。


外面寒风呼啸,天地肃杀,可是屋里烧着炭火,暖烘烘的舒服得很,与一年前沈巍抱着他走在风雪里的情境大不相同了。


沈巍烧了一桌子的饭菜,还做了长安最喜欢的粉蒸排骨和鸡肉羹。长安的身体从入冬开始总是不见好,三天两头的咳嗽发烧,沈巍怕他着凉,就整日叫他闷在屋子里,只有中午太阳最暖的时候,才能裹了厚衣服在院子里溜达溜达。沈巍把饭菜端上餐桌的时候,长安还在书房里倒腾沈巍的毛笔,他穿着棉衣,脸蛋被屋里的热气蒸的染着一片昏红,他见沈巍进来,使劲吸了吸鼻子,把纸上自己的“大作”拿给沈巍瞧。


一张挺大的纸上很浪费的只写了一个字,“沈”。


沈巍极力辨认才认出了那个还写错了一笔的沈字,他情不自禁的笑了一下,然后走到他身后,赞赏的摸了摸长安的头。


“这样。”


他轻轻握住长安执笔的手,拿了一张新的纸,带着他一笔一画的在纸上写下了“沈长安”三个字。


长安虽然写字不太灵光,但是认字很早,他认认真真的指着那几个刻意写大的字,拖着腔调读给沈巍听,“沈——长——安——”他扬了扬握着笔的手,把自己的小手递到沈巍的手边,“你再教我写沈巍。”


沈巍握着他的手,伸到远处的砚台上蘸了点墨汁,在砚台边上滚了几下,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巍”。他摸摸长安的额头确定他没有发烧,然后问他,“是不是很难写?”


“高山巍峨,绵亘不绝。沈巍你…”


“吃饭了。”


长安迷茫的转头,一时想不明白向来有耐心听他讲废话的沈巍为什么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还转身就走了。


沈巍一气儿逃到厨房才停下来,他眼眶发红,眼泪都要掉下来——“你看这世间山海相接,巍巍高峰绵亘不绝,不如加上几笔,凑个巍得了。”


他想起自己名字的来历,而类似的话现在又被长安说出,逼得他心尖都被揪紧了,原来在不觉间,那人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他把悲伤往肚子里咽,苦痛不与人说,数着分秒数着日子艰难度日也渐渐的变得淡然,他早已不在意时光的飞逝,不知不觉见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过的精心细致还是浑浑噩噩了。


他扶着灶台,身上都在颤抖,他觉得自己卑鄙又无耻,满口仁义道德的说着只希望长安平安长大,可是呢,沈巍,你敢说自己心里没有认定长安就是昆仑吗?


他的腿突然被一个又软又暖的小东西抱住,长安抱着他的腿,沉默了许久,然后认认真真的说道,“沈巍,不哭。”


一如沈巍哄他的那样。


昆仑随风而逝的时候,厉风裹挟着少年鬼王的嘶声嚎哭,沈巍没有眼泪,只是靠声嘶力竭的嚎啕表达自己内心的悲伤和愤怒,那个时候,他多希望与自己时时相伴的人穿过浑浊凛冽的风,像往常一样摸摸他的头,说声别哭。


沈巍回过身来蹲下和他平视,“我没哭,吃饭吧。”





11/


巷子里住的都是些喜欢安静的老人,倒是后街有几个一起玩闹的孩子,有时候长安站在巷口,看着那帮孩子在争抢一个草球,他歪着头看了半下午,傍晚沈巍出来喊他吃饭,在身后连喊了三声长安都没得到回应——沈巍绕到他身前去看,看见了他眼中满是痴迷。


沈巍自打出生就不愿与同族交往,性格孤僻又偏执,所以他默认为长安也是这样——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长安与自己不同,他渴望玩伴、也需要朋友。


晚饭的时候沈巍不经意的跟他提起了这个话题,鼓励着他明天试着去跟那群孩子一起玩。


第二天午睡过后,长安读完了沈巍留给他的书,就迫不及待的跑出了屋子,等晚上沈巍再去巷口的时候长安已经在跟那群孩子一起玩泥巴了。


他听见沈巍喊他,快乐的疯跑过来扑进沈巍怀里,沈巍把他高举过头顶,在空中抛了一下,再稳稳的接住,“你什么时候变沉啦?今天玩的开心吗?”


长安身子弱,在外面玩了一下午自然是累了,沈巍抱着他走的一颠一颠的,没几步路他便困了,伏在沈巍肩头,含混不清的嘟囔着,“心…开心…”


于是下午出去玩成了长安每天最开心的时间。





12/


沈巍不以父亲的身份和长安相处,但他远比一个做父亲的人还要护犊子。


沈巍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多久,他也回忆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安回来的时候总是带着浅淡的失落,但是他听见长安的哭声在空旷的巷口里响起的时候,他的愤怒拔地而起,几乎是一瞬间就化作一团黑气消失在屋里,于此同时,巷口的孩子看见他们旁边,凭空冒出来一个穿着黑袍子的人,他的出现裹挟着黑气和厉风,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那里带给人十足十的压迫感。


沈巍冷冷的扫了那群孩子一眼,平常他在地府时用来遮面的面具没有带,眼中的狠戾和杀气就那样直白的表露出来。


他赶到的时候,为首的几个孩子还在骂着“小杂种”“病秧子”诸如此类的话,长安被他们搡在地上,脸上沾了一块灰,正咬着牙忍着愤怒,挂着泪痕的小脸憋的通红。小孩们被沈巍身上的寒气和周遭的气场吓到,一时间都愣了神。


没有人能欺负得了他沈巍的人,失去昆仑的痛像一把刀,日夜在他心上刻着痕迹,新伤压旧伤。所以他决觉得自己没用,若是他千年之前能保护昆仑,昆仑就不会离开,就不会留他一人独自在世上苟延残喘——他护不了昆仑,却绝不能让人动他的长安。


沈巍眼中流露出久违的杀意,他眼睛都被逼红了,斩魂刀慢慢在他手心里聚拢、化型。


小孩们终于回过神来,尖叫着四散而逃了,沈巍被怨恨冲昏了头,抬腿就要追,却被人拽住了衣角,长安还在地上,连滚带爬的扑上来扯住他的衣摆,呜咽着摇了摇头。


沈巍就这样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蹲下身去把浑身滚的灰扑扑的长安扶起来,手上轻柔的蹭去他脸颊的灰。


长安上前两步靠近他怀里,在他肩上埋头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伸手触摸了一下沈巍头上的兜帽——沈巍虽然素日里穿着黑衣,却不曾穿过斩魂使的这件黑袍。他在长安的触摸下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慌慌忙忙的把帽子摘下来,手臂收紧把长安抱的更紧。


他都看到了。


长安向来聪明,绝对不会傻乎乎的以为沈巍的凭空出现是自己在慌乱情况下产生的错觉。沈巍攥了攥拳头,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抹掉他的记忆。


“你害怕吗?”


沈巍把长安抱起来,转身向院子走去,过程中他很害怕长安哭闹或者是抗拒。


长安抱紧了他的脖子,又把小小的身子紧紧的贴上沈巍的,最后把下巴蹭上沈巍的肩窝。


“不怕。”


沈巍单臂抱着他的手,难以察觉的抖了抖,长安平静坦然的声音重重的砸在了他的心口,轻飘飘又千斤重的一句话,瞬间把沈巍所有的不安和他心上用了千年的时间筑起的名为“冷漠”的壁垒砸了个粉碎。威震三届、人神共惧的斩魂使,没有人不怕他,甚至他们又怕他又想要了他的命,现在被一个三岁小孩儿,揽着脖子,认认真真的说,不怕。


“他们说我是没有爹娘要的小野孩,”长安轻轻说,“可是我有你啊。”


沈巍猛的伸手扣住他的后脑,把他的小脑袋死死的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不让他回头——他不想让长安看见,自己眼眶血红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的狼狈模样。


沈巍最终还是没有下手去抹长安的记忆。


既是不怕,便让他记着吧。





13/


沈巍本以为,可以这样陪着他,看着他长大、结婚生子、成家立业。


又是一个冬天。


冬天对于他们来说,格外的漫长,长安的身体到了冬天就差的很,整日整日的养病让一整个冬天都度日如年。沈巍觉得,似乎今年冬天,长安的身体比去年还差了几分。


这天下了一夜的雪。


沈巍早起出来扫院子,心想着扫起一堆来,长安起床还可以堆雪人玩,推开门却看见了院子里坐了一个人。他本以为是风雪夜里无处栖身的远行人,借地避避风雪。


等他走进了看见那人跟自己如出一辙的脸,沈巍周身寒气骤升,警惕的后退几步,“你怎么出来了?”


鬼面难得好脾气的笑了笑,“还不是担心你,来看望看望我的好哥哥。”


“少假惺惺。”


鬼面探头向屋里张望了一下,却迅速被沈巍挡住了视线,他轻笑一声,“我的好哥哥,你是不是有点太天真了。”


“我知道你躲着他,不敢见他,可是你觉得这样不挑破他的身份,你们就能一生一世,高枕无忧了吗?”


“你说他幼年落病身体孱弱,虽然说的过去,可你若是想想,只是因为他就是昆仑,而你,打破了禁忌留在了他身边…”


“也一点都不牵强吧。”


鬼面自然知道自己戳到了沈巍的痛处,话音刚落,在沈巍的斩魂刀落下来之前,他就消失不见了。沈巍的刀“铛”的一下劈在地上,震的他虎口生疼,愣在那半天没缓过神来。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可是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像血淋淋的事实剖开了摆在他眼前。


沈巍不得不承认他心慌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长安迟早会没命的。


那自己当年又何苦救他。





14/


沈巍狠下心来决定要把长安送走已经是三日后了。


可能这对长安来说真的很残忍,但是沈巍别无选择。


这三天的时间,沈巍允许长安做了很多他之前不允许的事情。比如连吃了三块糖,比如沈巍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去逛了集市,比如沈巍没再叫他练字读书,比如沈巍默许了他没洗手抓着东西吃…


最后沈巍替他盖好被子,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心愿。


长安躺在床上,眼前是沈巍温柔的笑脸。他小声嗫嚅着说了句什么,沈巍没听清,把腰压的更弯了些,“你说什么?”


素日里直白的小孩儿羞红了脸,却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愿望再说一遍了,他支支吾吾很久,才挤出一句不成样的话,“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沈巍站起身来,替他掖了掖被角,俯身在他额上轻轻亲了一下,“睡吧。”


他转身出门,却在掩上门后靠在门框上缓了很久。


他想了很多,却又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


沈巍觉得自己好像理解到了,曾经昆仑对他那种温柔又克制的爱、那种希望能亲眼看着他长大的期盼。


他没走,一直在沈长安房门外待到后半夜。他不断的责备自己是个懦夫,到头了还不敢直白的跟他道别,而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趁着他熟睡,将他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可是说到底,他也没办法做到亲自对他说,我不要你了。


他心里早已认定他就是昆仑,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他能做的是给他找一个富足的好人家,让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受苦,他把他送的远远的,远离临安城,去了比不上南方富庶的一座北方小城,收养他的夫妻家里是做布匹生意的,多年前丧子,为人和善,特别喜爱孩子。


沈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进屋去抱了长安,站在院子门口打量了几眼他们曾住过两年的小院,然后化成一团黑气消失在了巷子里。





15/


长安走后,沈巍又恢复了孤身一人的状态。


好在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日子,并不会因为两年的时间有所改变。


临安城的小院子,成了他乱世中可以栖身的一处净土,他还是时常回那里歇脚,家里也残留着各种各样沈长安的痕迹。他时常看着长安的小衣服,或者是他玩过的小玩意,再或者是沈巍笔筒里插着的几只被他揪秃噜毛的毛笔。他完全不知道长安过的怎么样,不知道他身体有没有变好,也不知道长安离开自己有没有哭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长了多高,还有…他有没有恨自己抛弃他…


沈巍时不时的想起那句,我没有爹娘可是我有你啊,就觉得心上一阵阵的刺痛。


人世间的时间对于沈巍来说快的如流水东逝,转眼便过去好多年,不管这期间沈巍的额日子有多难捱,时光不等人,终究是轻描淡写的过去了。


这天夜里,沈巍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恍然间听见一人叩门,他起身披了袍子去开门,却见外面站了一个身着黑衣,和夜色融为一体的人。


“远行人,讨碗水喝。”


沈巍略一颔首,回屋替他倒了一碗水,端出来递到黑衣人的手里。


黑衣人埋头喝完,抹抹嘴把碗还给沈巍,这才抬起头。


沈巍抬起手接碗,却对上黑衣人的眼睛。尘封多年的记忆突然被唤醒,沈巍想起来那个风雪夜,破庙里和一个陌生人一起给长安擦酒退烧,他们一直沉默着,就像现在。


“是你。”


黑衣人闻言轻笑,低头理了理衣服,“你说…你要报答我的,当时年轻气盛,拒绝了,现在后悔了。”


他能找到这里来,定不是什么普通人,沈巍侧身,作出邀请他进屋的架势。


“不必了,你知道送魂人吗?”


沈巍轻轻点头——他记不清送魂人这个职业是什么时候起源的了,或许很早很早就有了,战乱的年代,很多人战死沙场,都是些枉死之人,黑白无常锁不住他们的魂,只能放他们回自己故乡完成他们未竟的心愿,再去黄泉轮回转世。于是便有了送魂人,千里送魂,魂归故里。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城外刚刚战死了几个小孩儿,他们的故乡不在一处,帮个忙。”





16/


沈巍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堂堂斩魂使,为什么跑来做送魂人。


他出了城,便看见外面战场,不过是几个来打探情况的敌军被守城的几个士兵发现,双方起了冲突,死伤并不恨严重。


黑衣人已经带走了一批,现在只剩下一个魂魄飘在尸体的上空。


沈巍幻化出斩魂使的黑袍,戴上面具和兜帽,走到那个人身边,他身上闪起了细微的金色光芒,嘴里轻吟着送魂歌。


魂魄本来背对着他,听到送魂歌之后缓缓转过身来。


沈巍愣在原地——那半透明的魂魄上金光闪闪,绝不是普通的人魂,他就这样猝不及防的看见了千年未见的、让他魂牵梦萦的昆仑的面容。


他裹在宽大黑袍里的身型陡然一震,眼底流露出来些不知名的情绪。他曾经躲在暗处看他,仿佛自己是什么肮脏污秽的东西,不敢去了人面前玷污人家的眼睛,所以他也没能想到,再次猝不及防相见的时候,竟然是现在这种情形。且不说他一身煞寒不再像从前那样天真稚气,也不说昆仑不再一身青衫仙风道骨遗世独立,单单是他站在这里,吟着送魂歌,而他站在那边,回身冷眼看着两人之间不长的那段距离——便是生死绝断、阴阳两隔。


“你…”沈巍哑着嗓子开口,“故乡在何处?”


“就在临安,”年轻人整理了一下自己沾着血污的身体,“只是我的家人都在龙城,还烦先生送我一程。”





17/


路上沈巍不太敢抬头看他,尽职尽责的按着黑衣人的吩咐唱着送魂歌。


年轻人也算是安静,默默低着头走在沈巍的前面。


他们一个是神,一个是鬼,脚程比车马还要快的多,他们一路到了龙城,进城的时候太阳还未升起,黎明的天色还昏暗着。


他们停在了一个挂着“沈府”牌匾的府邸,年轻人突然开口跟沈巍说,“我们家是做布匹生意的,我也没什么亲人,养父养母也已经去世三年了,家里只剩下我的结发妻子,”他叹了口气,“当时是为了完成我父母的心愿才娶了她,婚后我一直在南方做生意,我不爱她,也不想耽误她。”


“我参军之前在书房里准备了一封书信,我现在没法触碰人间的东西,还烦先生帮我取了交给我妻子。”他脸上带着毫不在意的情绪,两条胳膊耍宝似的荡来荡去,在大门上肆意的穿进穿出。


沈巍随他进了门,到书房取了那封书信——信封上用漂亮的行楷写着四个字:吾妻亲启。


“就是这个,”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字,“天还未亮,不急着今日了,先生先带了去,日后有时间送来便可。劳驾。”


沈巍陪着他在门口坐了一会,天边逐渐开始泛白,东边光亮渐起,沈巍看了看他有点透明的身体,拎起自己的袖口问,“你要不要进来躲一躲。”


年轻人化作一团白光,隐在了斩魂使的宽大袖口里。





18/


“我性子比较冷,旁人都觉得我比较难相处,但是其实我挺愿意聊天儿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先生,总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姓沈,叫长安。我养父养母说这是我之前的名字,他们人很好,并没有给我改名字。”


“我这一生,都在找一个人。我不知道我在找谁,小时候的记忆模模糊糊的,我只是依稀记得他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他很高,也或者是因为那时候我太矮。”


他从进了沈巍袖子就开始喋喋不休起来,沈巍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闲天儿,指尖攥的发白,修剪圆润的指甲几乎是要掐进手掌薄薄的皮肉里。


沈长安。


他心里一遍一遍默念着这个名字,是二十年前,他给那个小孩儿取的,一个简单又寓意明了的名字,他希望他一世长安。


可是呢,这个小孩儿,现在他的魂魄正在自己的袖口里呢。


“我记忆里关于他的样貌都不太清晰了,可能是时间过去太久,儿时的记忆都很模糊,也或者是当时没有刻意去记,等发现他不在了也来不及了。我能想起的,他似乎不是个普通人,性子清冷——我大概就是想像了他的性格吧。可是我能隐约的记得他抱着我——他怀里很宽大、很温暖,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想起来他的怀抱的时候,总觉得周围一片恶寒,唯有他怀里是炙热温暖的。”


“我心里想着,曾经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应当是很快乐的,我也是,他也是——可是他为什么走了呢?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不知道,现在他解决麻烦了没有,若那时候我大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帮帮他了…”


沈巍带着他的魂魄走过黄河的波澜壮阔,走过秦岭的郁郁青葱,他一路的念叨着,沈巍心里所有的疑问都逐渐消散,他觉得喉咙口堵了一团棉花,却还有利刃一刀一刀剖着他的心。


若是我年纪大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帮帮他了。


千年以来他一直这么想,却不曾想到过能从他嘴里说出同样的话。


原来他们护着对方的心,是一样的,哪怕经历千百年的风霜,经历人生八苦七情六欲轮回之苦,都不曾改变分毫。


原来昆仑一直在,从未离开。





19/


他们回到了临安。


“我在龙城长大,可是临安才是我的故乡,这里不仅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总觉得,我会在这里重新碰上他。”


“小时候不懂,可我对他的感情,绝不只是依赖那么简单,我总觉得我和他之间,不只是这么简单。”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迷恋一个幻影?”


“不会,”沈巍整理了一下袖口,“马上天黑了,过一会你就可以出来了。”


他们就这样走到了临安,进城时已经入夜了,沈巍抖了抖袖口放了长安出来。


“闷死了,”他理了理袖口,动作被沈巍看在眼里——这是他自己的习惯性动作,“先生陪我在城墙上坐一会吧,我也没什么其他的心愿了,明天早晨就可以去转世轮回了。”


“好,”沈巍带着他飞到城墙上,他们坐在百丈城墙上,脚下是万丈深渊,他们沉默许久,沈巍才斟酌着开口,“我给你讲一个我的故事。”


“我不曾和任何人讲起过这个故事,反正你一如轮回便什么都记不得了,且听听吧。”


“一个长而无聊的故事,”


“我来自几千年前,女娲造人的远古时代。那时候我算是天地间孕育出来的鬼王,是贪婪、戾气、痴念的化身,那时候的神仙都想方设法的想灭掉我,只有一个人不一样——他对我很好,从来没觉得我是所谓的污秽之身,也不在乎我是什么贪婪的化身,他陪着我做很无聊的事情,纵容我所有的懵懂和放肆。”


“那时候我蒙昧无知,还未开化,并不知道心上种下了一颗名为喜欢的种子,汲取着我心上的养分,一点一点的抽藤展叶。”


“他说,他只有那么一点点真心,给了我。”


“后来天地秩序大乱,他作为神仙,不得已要牺牲自己成全轮回。他在最后的时刻了,还惦记着怕我受其他神仙欺负,他抽筋剥骨,强升了我的神格,还留给我一簇魂火,自己化作了一盏灯。他照亮了全世界,却唯独照不亮我。”


“我对他的离去,耿耿于怀很多年,我不能接受从此这个人就消失不见——我本就是鬼族,生性卑鄙,所以我强行将他送入轮回,让他一世一世的转世为人。我与其他神仙约定,我不能见他,若是我忍不住,他就会魂飞魄散。虽然我不能见他,但他总归是活着。”


“我就这样,过了几千年。”


“我总是想,若我能早生些年,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我能年长一些,或许我就能帮助他,能有办法护着他。”


“跟你一样。”





20/


破晓的时候他们俩都沉默着,看着天边。


“天亮了。”


“上路吧。”


沈巍轻轻的唱起送魂歌,引他渡了黄泉,来到忘川河畔,奈何桥边。


孟婆的汤递到长安手边,她对沈巍轻轻颔首,“斩魂使大人。”


沈巍礼貌的对她也点点头。


长安把孟婆汤送到嘴边,闭着眼睛喝了一口——他心里的心愿并未了却,对世上的留恋仍然很深。


他能感觉到生前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的被剥离,他陷入迷茫和不清醒,随着记忆的消散,有一些尘封多年的东西似乎渐渐浮出水面——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袍,冷淡却温柔的把自己揽在怀里。


“沈——长——安——以后你便叫这个名字了。”


“长安,吃饭。”


“长安,不要乱跑。”


“长安…”


低沉柔和的嗓音在他耳畔回荡着,在他模糊的意识里拼命挣扎。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送魂人,沈巍正在和孟婆道别——“那就劳驾了,本使还有事,先走了。”


“大人慢走。”


沈长安在消散的记忆中拼命吊住了自己最后一丝神志,望向沈巍离开的背影——他的身躯隐匿在宽大的黑袍之下,背负着沉重和使命,裹着一身的寒气,走进了无尽的黑暗。


就像,就像那年隆冬,风呼雪啸,他在慌乱和哭喊中踏雪而来,一把把自己捞进怀里。


是他。





21/


“所以其实在我想明白的真相的那一刻…”


“孟婆汤就消去了你所有的记忆,”沈巍把赵云澜的脑袋往旁边掰了一下,好让他窝的更舒服些,“你再次转世,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信呢?你送给他妻子了吗?”


沈巍像是被人道破了心事的少女,红了脸,吱唔半天才说出,“我誊抄了一份…送给她了…”


赵云澜哭笑不得,又不好在这时候去嘲笑沈巍,只能哄着他说这已经还算厚道了,“要是我的话,可能连抄都懒得抄了,直接留下得了。”


沈巍没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赵云澜的头发,贴在他耳边问他饿不饿,赵云澜向后仰着头,软软的头发蹭在沈巍的肩膀和侧颈上,他忘情的亲吻着沈巍的下颌线,任由沈巍收紧手臂勒着自己,享受着黄昏时分的片刻温存。


“我去做饭,”沈巍撒开赵云澜,起身理了理在沙发上压出褶子的衣角,“一会就好。”


他前脚踏进厨房门的时候,赵云澜突然喊住了他。


“沈巍。”


“嗯?”沈巍猛的回头,“怎么了?”


“我爱你。”



——————————————————————


*这篇真的是不太好写梗概…和之前的《眷丹青》是顺着时间来的>>>眷丹青<<<,可以连着看


*感谢能坚持读完的你们


*阿糕爱你们


评论(502)
热度(6135)
  1. 共16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一颗棠梨糕 | Powered by LOFTER